王田:重现文艺复兴之光

时间:2017-04-10浏览:1938

新-新现实主义

  “你知道为什么我吃菜根?因为根很重要。”

  ——《绝美之城》中的圣徒玛丽亚如是说。一如索伦蒂诺称自己欠费里尼很多,马提欧称自己欠弗朗西斯科·罗西很多。在自己执导的《年轻气盛》(2015)的结尾,索伦蒂诺特别致敬了罗西。这一年,罗西去世。

  而这一场意大利电影的后文艺复兴,依旧不止于复兴,更在于创新。标新立异的索伦蒂诺自编自导了意大利历史上最难书写的政治人物——七任总理的安德雷奥蒂的传记电影《大牌明星》,他将政治历史包装进一个引人入胜的视觉样式,再辅之以大量流行音乐,一部前所未有的政治摇滚以及索伦蒂诺风格宣告诞生。而被称为“新-新现实主义”的《格莫拉》,改编自以惊人细节披露那不勒斯黑手党的纪实小说,马提欧与索伦蒂诺拥有某些共通处:都对视觉风格感兴趣,对人性矛盾比对“意义”感兴趣。小说作者将事实与暴行安排在一个叙事框架内,旨在智力挑衅;而导演马提欧更关心以震撼的影像创造情绪战栗,他利用小说作者冷静论述中潜在的类型元素,通过建构多条叙事线,娴熟混合了各种类型,令纪实与戏剧交互。虽然这部电影不是现实的复制而是现实的变形,但每个细节非常严谨,如当地居民帮助他修改了影片中毒品交易的细节。《格莫拉》改变了文学中描绘黑手党的方式,作者从“内部”写了这本书,导演从“内部”拍了这部电影。新现实主义大师弗朗西斯科·罗西非常喜欢《格莫拉》中演员的特写,认为这些面孔具有人类学的价值。

  如果弗朗西斯科·罗西发明了“政治惊悚片”——以《龙头之死》(1962)、《城市上空的魔掌》(1963)开启了一种新类型,那么索伦蒂诺则以“新方法”复兴了这一曾经非常成功、而后空白多年的意大利政治电影。意大利的政治结构在整个西欧极为独特:近代早期,它并非一个统一的政治实体,而是由一些城邦和领地组成;统一后实行多党制,黑手党亦久负盛名,因此二战后的60多年里换了60多届政府。这一动荡带来许多复杂面向,而了解这些对于年轻人很重要,但是在今天必须找到一种“新方法”拍政治电影。

  今天的主流年轻观众被惯坏了,他们是被引诱着去看电影。李安导演用3D再造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(2012)、用120帧/4K/3D技术手段再现《比利·林恩的中场战事》(2016),亦有令观众重新走进影院的野心。而索伦蒂诺的“新方法”,不在技术,而在艺术。他的电影总是始于一个震撼性场景:“我希望让他知道如果来看我的电影,他们将得到一场奇观。”这场奇观并不来自特效、追车、动作或爆炸的好莱坞模式,而是探索艺术本体之美的可能性——非凡的摄影机运动已成风格,光滑的斯坦尼康轨道拍摄令美国大导演马丁·斯科塞斯都艳羡;精湛的对称美学,精准的分镜头脚本,影像充满油画质感,照明总是戏剧化的,犹如一出舞台剧。《绝美之城》充满视觉隐喻:修女吹走火烈鸟,马戏团将长颈鹿变消失;《大牌明星》的表现主义手法于安德雷奥蒂第七次就任总理时达到高潮,他穿越大厅遇到一只小猫,音乐戛然而止,双方对峙片刻;小猫有一双鸳鸯眼,一只蓝色、一只黄色,似乎想说:在一只猫的眼里,安德雷奥蒂也是两种颜色的……

  1960年,费里尼在《甜蜜的生活》里以一双神秘而惊恐的鱼眼结束了罗马的醉生梦死;1972年,费里尼在《罗马风情画》里邀来女演员安娜·玛格妮作为罗马的象征——贵妇的与泼妇的、忧郁的与快乐的。如果费里尼发明了“罗马电影”,那么新一代旗手索伦蒂诺则创造了一个罗马形象。他闻到了这座城市芳香的矛盾——奇迹般地融合了神圣与世俗,并让这一特质回荡在《绝美之城》的视觉与听觉中,并置了古老的圆形竞技场与现代的马提尼广告、狂欢派对的电子舞曲与安静时刻的克罗诺斯弦乐四重奏。

  在美学上,索伦蒂诺回归了意大利的巴洛克传统,影片缓缓始于歌剧与17世纪大喷泉,片名隐隐浮现于后现代派对与古老斗兽场交映的罗马夜空,等待你的将是一场华丽而炫目的视听盛宴;在哲学上,索伦蒂诺付之于浮华世代的武器是“去魅”和“反讽”——当代艺术与文化中的那些虚张声势,被一一揭穿。然而,即使在吹毛求疵、讽刺挖苦时,主人公都准备好连带自己。时光流逝的残酷本性、对必死命运的沮丧感,令他不把自己的存在看得高于他人。正是这一悲悯、自省的品质,为这部电影提供了一种救赎,避免了某种优越感或傲慢。你可以理解为:对罗马的新现实主义批评。